文/立夏
我的童年是在那条狮子巷里度过的。狮子巷长不足50米，共住有大小六户人家。家家户户大门两侧都墩放着两尊石狮子，俗称“门墩石”。它们或立，或卧，姿态各异，甚是威武。只是所有的石狮子都在破“四旧”时被残忍地掳去了头颅，成了无头狮。巷口也有一尊，比家门口的还高还宽，同样无头，痛苦地躺倒在那，若不细看，真以为只是一块普通的青石哩。七十年代，那时人们的生活并不富足，我们常玩的一些玩具，几乎都靠自己亲手创造完成，一根绳，一把土，几粒石子都能在童掌心里随意编出无数花样来。电视当时尚未普及，莫说普通百姓家看不起，就连机关单位也少有。离家不远的县武装部有台小的黑白机，一到晚上早早把大门都紧锁住，任凭你敲的二里开外都能听响也无用。待几次里面有事出门的，躲在门外的我们小老鼠一样跐溜进去，看没了节目才肯回家。再穷，不管到谁家，“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调频的几乎全是“杨家将”、“岳飞传”等传统评书曲目。而记忆更深的则是每晚几乎都会坐在巷口的无头狮上，那位地地道道的民间说书人，大人们都管他叫“生小”。
生小住西街，我住北街，相距约一华里。对于一个正常人而言或许不算个事，生小不一样，他天生是个盲人，一点影光都看不见。只要出门，他的右手时常呼啦着一根粗细不一的长木棍，左肩斜挎着那个不知是谁用碎布头给他缝制的花书包，不离身的还有包里一个可供食用的蓝花大粗碗，一双竹筷，还有最重要的说书物件，快板。一大，一小，一多，一少。天一擦黑，生小不错几分保准出现在巷口。饭做早的，出去打个卯，不见人，留一碗，等生小。人来了，东家一碗汤，西家两个馍，生小不住地说，够了，够了。人们只管放，不听。只听生小连打几个饱嗝，然后把没吃完的馍塞进包里，使劲地塞了又塞，生怕馍会长腿跑了。生小只在晚上才出来，剩馍是留到第二天白天在家吃。生小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儿，好像是提醒大伙他要开唱。双手同时拿起竹板，左右开弓，呱哒呱哒。长一声，短一声。巷里在家的听到板声都急着拎着板凳、搬着马扎，甚至端着碗到巷口占好地。行动不方便的老人由闺女搀着、儿子背着，几乎一个不落，就连前后巷的也都闻声而动。夏天天热，滑溜的爬树上，硌架于树杈间。还有坐房沿，两腿朝下耷拉着，跟着生小的节奏东摇西晃。我习惯坐在生小跟前，双眼盯着那只大粗碗，待生小说到精彩处，大伙使劲地鼓掌，嘶声喊“好”，生小也趁机端起碗里的水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见底，我总是头一个冲上去，抱起碗慌里慌张跑回家，盛满热水，又连颠带跑折回，碗里的水撒一道只剩几口。生小继续说，继续喝，我继续端，继续跑。来来回回，一晚不知会折腾多少趟。乐此不疲，不觉累。有次，竟然不小心摔了个够啃屎，水烫伤了胳膊，红肿起老高的泡，没喊一声疼，怀里扔紧紧抱着那只大粗碗，未碰一点伤，开心地竟忘了把沾在嘴角的土当成了糖，真甜。
遇雨天，不知人群里谁冒出一声“快”，便有人连拉带拽把生小转移到巷头小田家的过道，继续把故事讲完。临走，都回屋倒腾出盛东西用的塑料袋或装粮食用的麻袋，窝进去一个角，顶在生小头上。我竟然把自己崭新的花裙子也拿来往生小身上披，蹦着怎么都够不着，大伙笑的差点岔了气。
冬天冷，今天这家扛来一捆晒干的秫秸干，明天那家背一筐劈好的木柴。燃起的火苗，又红又亮，人围成圈，暖暖的，似一家人。虽然天上飘着雪花，可谁都不动，听完。
生小说的书和收音机里的不一样，不知是他家族传承下来的，还是听别人讲给他的，都是流传于当地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诸如《扁鹊传说》、《孝子郭巨》等等。生小肚里的故事到底有多少，没人算过，只知道他每天说的都不一样。
我家是巷里头户买的电视机，还是彩电，金星牌。是远在市里工作的大嫂托关系才买到的。每天不等吃晚饭，四邻八家的都跟赶庙会一样堵住家门。院子小，有的窝蜷在墙角听也不出去听生小说，也不再端汤拿馍给他。随着电视逐步广泛普及，生小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从最初的每晚，到后来的三两天，再后来一周、半月、整月，渐渐没了他的身影。不经意时，人们碰到一起，还提起生小。有了电视，生小已不再吃香。没事都喜欢躲在自家屋里，嗑着瓜子，看着节目，聊着天，早忘了生小的存在。
有年，县文化部门准备出套民间故事集，我忽然想到了生小，便去找。打听到他家，大门的铁锁已锈迹斑斑，轻轻推开一条缝，院里的茅草一人多高。荒凉的有些瘆人。我壮着胆子，试探着朝里轻声喊，有人吗？没回应，再喊，一只老鼠忽然窜出，吓飞了魂。此时有几个过路的，说生小几年前都已回老家，没了信。也有说他在这里不好混去了外地，还有更可怕的消息，生小死了，得病。
不死心，又陆续去了几次，还是没找见生小。
前不久，听说狮子巷要拆迁，我特意回了趟老家。独自盘坐在原地。发呆。
板声忽然响起，还是那么清脆、那么悦耳、那么动听。
作者：赵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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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黄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