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柔汀著《博物馆里的神秘花园》，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我一向偏爱阅读艺术史类书籍，无论文学史、美术史、电影史、戏剧史都不放过，因为这样的书拿在手里，可以获取欣赏艺术佳作和增进历史知识的双重乐趣。因为供职于艺术类媒体，这些年，中外艺术史家所著的各种美术史也读过不少，有的断代，有的编年，有的将画家逐次排列，有的按作品一一陈述。我的感觉是，这部由“闲话美术史”专栏文章汇集成的《博物馆里的神秘花园》，大概算是一部最具个性的美术史专著了。

对于西方古典绘画而言，宗教和神话，是画家在题材选择上的两大支柱。卷轶浩繁的古希腊罗马神话，对于一代代西方画家而言，一直是一个古老永恒，无法割舍的话题。宙斯为什么会有不计其数的私生子?在众多儿女中，他为什么最宠爱狄安娜?海王波塞东为何要和雅典娜争夺雅典城?酒神巴克斯的酒量到底有多大?数百年来，画家们把神话中对那些天神的描述，都落实在写实意味强烈的画面里。可以说，古希腊罗马神话的每一处情节，都已经被画家们反复描摹，多次呈现。和宗教类作品往往更强调神性，主题和画面一般较为抽象晦涩相比，神话题材的美术作品，更加容易为我们所理解。毕竟，在古希腊罗马神话里，那些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神，个个都有着鲜明的性格。宙斯的风流易怒，赫拉的焦躁多疑，波塞东的粗犷豪迈，阿波罗的潇洒不羁，都早已为人所熟知。而且，这些画作普遍故事性较强，只要读者了解了这段神话故事，理解画面就没有任何困难。在《博物馆里的神秘花园》中，作者引述了大量西方著名画作，并通过截取神话里那些或者悲壮、或者旖旎、或者诙谐的细节，把这一题材美术创作的历史变迁以轻松易懂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些文章，如一扇扇曲径通幽的窗口，把庞杂浩大的神话世界化繁为简。

沃特豪斯《唤醒阿多尼斯》

当然，中国的读者在阅读某篇文章时，有时也会对画作所指涉的异国古老神话并不是全盘熟知，尤其是对神话故事的某些细节，往往会生出一点陌生的感觉，对画面上画家某处独具匠心的处理，有时也会有不明所以的疏离感。每当此时，作者仿佛未卜先知般了解读者的心思，读者只要稍有不解，马上就会看到书中对这些细节有着抽丝剥茧般的精细解读。而且，对于在大众当中知名度稍逊、美术史上不可不提的重要作品，作者总是会进行细致的铺垫，帮助读者找到它们在美术史上的位置。有的画作，讲述的是同一篇神话的不同片断，作者尤其重视对这些作品的关联性的阐述，让读者在读罢后面的文章后，经常回过头重新阅读前面的文章，对画作和神话的理解也就更加立体，更具纵深感。这种仿佛打通经脉的阅读体验，令人相当惬意。这样的文章一篇篇读下来，一部原本枝蔓繁杂的古希腊罗马神话，也就脉络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阅读这部《博物馆里的神秘花园》，还时常有种感觉，就是书中所描述的神，比神话中或者美术作品中的神更加逼真可感。毕竟，画作只能表现一个故事片段，作者用文字介绍某一作品时，可以将某一画面前前后后的故事充分渲染，充分发掘了画作与神话的复杂勾连，让读者对画作主题的理解得到深化。作者对作品的选择也颇为精心，对那些描绘了神话故事关键性情节的作品，往往会给予浓墨重彩的关注。仅以宙斯之子珀尔修斯从海王波塞冬手中拯救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罗墨达的故事为例，书中在以此为题材的大量作品中，遴选出五幅进行了介绍。至于家喻户晓的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书中更是汇集了十余幅作品。如果把神话题材美术史比作一条河流的话，这样的处理方式，就像是把读者带到河面上最宽广的位置，可以把河流的走向、河流上最壮观的场景以俯瞰的姿态尽收眼底。毕竟，作者并非在单纯解读神话或者介绍画作，笔下更着意于呈现对美术史的理解。神话毕竟不同于规整成型的大部头文学作品，对人物个性和心理的描写更多的是轮廓式的。是美术作品赋予了神话人物以具体的形象，将天神们内心里的喜怒哀乐铺陈于画面。文章通过对画作创作过程、历史影响的解读，也就把美术史的脉络呈现在读者面前。

威廉·阿道夫·布格罗《潘多拉》

这部作品的另一魅力来自作者的语言。书中的文章，若以每章为一篇，每篇都长逾万字，但因为文字诙谐，还时常引述流行的网络词汇，阅读起来能不断吸引着读者的兴趣，读者往往在微笑中就不知不觉读完了全篇，关于神话和美术史的知识，也就如涓涓细流般滴入脑海。如文章中形容宙斯的天后为了防范宙斯风流成性，说“她一辈子的事业可以用十四个大字来形容：防火防盗防闺蜜，斗智斗勇斗小三。”令读者莞尔之余，对宙斯、赫拉的个性有了鲜明的认识。史书的阅读，很少是轻松快乐的，但这部《博物馆里的神秘花园》却做到了。同时，得益于作者扎实的历史学训练和供职国家博物馆多年的职业生涯，文章的笔法虽然看似幽默松弛，实际上对于紧要处却毫不马虎，画作中某个毫不起眼的细节，因为是神话故事情节起承转合的关键，都被作者勾勒得异常清晰。例如在《最痴情的儿子为爱勇闯冥界》一文中，作者描绘了古斯塔夫•莫罗的名画《伤悼俄耳甫斯》，其中专门介绍了画面中只是隐约可见的一处细节，即远景中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吹奏笛子，以此暗示俄耳甫斯高超绝伦的音乐技艺。毕竟，阿波罗之子俄耳甫斯的悲惨命运，都是源于他的音乐才能。

（本文原刊载于《新华书目报》2017年12月21日第11版书评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