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游
小区里碰见刘大姐,左手牵着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子,右手则是一大袋花花绿绿的小食品。我问:又给娃儿买零食么?刘大姐扬扬袋子:是嘛,明天学校组织他们春游。十几样了,他还嫌我买得不齐呢。现在的娃儿简直是蜜罐罐泡大的,要啥有啥,哪像我们,读书那阵春游带个干壳壳烧饼,还兴奋得大半夜都睡不着呢。
看着婆孙俩走远的背影,我的思绪不由回到五十多年前春游的情景。
那时每到百花盛开的春天,学校会组织学生们开展一次春游活动。老师在课堂上宣布这一消息时,教室立刻传出孩子们的欢呼,张张笑脸灿烂得像花儿一样。在学生娃的眼里,班集体春游远比跟着自家爸妈春游好玩,人多热闹,活动项目新鲜且有趣味。
回家将学校的通知报告爸妈,他们满当一回事,立即着手准备。其实那年月还没有旅游休闲食品一说,春游所带食品被称作“干粮”:一把瓜子和花生,一个烧饼或馒头,再加一壶用军用水壶装着的温开水,如果大人发善心,在开水里兑了白糖,那简直就是天下最美的饮料。我同桌赵三所带的零食让很多人眼红,除了蛋糕、肉松,还有酥脆的饼干和香甜的糖果。赵三的爸爸是长途客车司机,当时算高收入一族,因此给儿子准备的春游食品远比其他人丰富。由于同桌情谊,赵三大方给了我一颗水果糖。糖产自上海,是赵爸托朋友辗转带回来的。仿佛记得那时国庆、春节市民可以凭票购买几两本地生产的糖果,平时是无福享用的。赵三的上海糖甜美无敌,不过纸质的包装纸与糖块死死黏在一起难以撕开,索性整个儿投进嘴里靠口水融化。那时没有冰箱,重庆人家储存糖果花生瓜子豌豆胡豆之类零食,是在陶罐瓦坛底部铺上生石灰,用报纸隔断,再将纸袋包好的食品放入。防潮效果奇佳,水果软糖都可以变成硬石子,对牙齿形成严峻的挑战。
春游地点大多选择城里的枇杷山或鹅岭公园,路近,走着去。同学们白衬衣红领巾打扮得光鲜亮丽,排着队唱着歌前进,路过斑马线时,所有汽车齐刷刷停下向我们行注目礼。有一回学校竟然包了大客车组织去了南温泉,这次活动让同学们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大家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儿在流淌着花瓣的溪流上泛舟,穿丛林,过小桥,踢毽子、放风筝,数蝴蝶翩飞,闻桃李芬芳。老师现场指导学生们识别花草鱼虫,最后“嘟嘟”吹响哨子将大伙儿聚拢,在绿毯般的草坪上围坐成圈开展集体活动。最刺激的是“击鼓传花”游戏,鼓点先敲得不紧不慢,突然加快如小鹿奔跑,兀地停下,红绸花在谁手上就该谁进入圈子中间表演节目,或唱歌,或跳舞,或朗诵诗歌讲故事,活动结束,大家的巴掌都拍红了。老师事先悄悄给敲鼓的同学打过招呼,因此那绸花像是长了眼睛,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使得每个人都有出场展示自我的机会。成人后回想起这些经历,才真切体会到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我儿时所在的那条街,很多人家也会选择春明景和的周日带着娃儿们去户外活动,用大人们的话说,是去踩踩田坎吸点新鲜空气。那时重庆主城范围不大,城里上百万个燃煤炉灶终日喷云吐雾,特别是清晨常常呛得人咳嗽不已。出了城区进入郊野,蓝天白云,绿水青山,阡陌纵横,鸟语花香,感觉空气都是甜丝丝的,对城里人而言,春游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
春游那天爸妈会起个大早,熬稀饭做凉面拌卤菜,还会带上一大张布毯到时作餐台。坐车去江北或者过河上南山,哪儿都有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有次恰好与赵三一家同路,两家人彼此熟悉,春游又多了一番情趣。我们舍舟登岸,沿着黄桷古道登临山顶,又踏着绿草茵茵的小路去文峰塔眺望半岛风景。天气晴好,树静草动,鸟儿们婉转于山谷。两家女主人结伴去潺潺溪流边挖掘香葱野蒜折耳根,就着流水洗净,说是为中午的野餐添一盘开胃菜。我与赵三采来树叶,含在嘴里不成调子乱吹一气;头顶头趴在地上观察蚂蚁搬家。累了,仰面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头枕双手欣赏云舒云卷。一只蜜蜂嗡嗡飞来打算在脸上降落,吓得我俩翻身跃起抱头鼠窜。似有灵犀,那天不约而同带了纱布抄网,于是去水田与溪边巡弋,成片的蝌蚪恰似游动的墨点。选择大个儿的捞了,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顺手掐来几茎翠绿柔嫩的水草为瓶子装点,宝贝似的捧着踏上回家路。晚上做了一个梦:瓶子里的蝌蚪游着游着不见了尾巴,长出了四条腿儿,身子也换上绿色衣裳,变成了可爱的青蛙王子,某天清晨它噗地一下跳出水面,在床头张开大嘴对着我呱呱,呱呱……
玩 枪
从某种角度观察,中国是个尚武的国度,娃儿们蹒跚学步便开始接受刀枪文化的熏陶。我孙子是男娃儿,三岁起对玩具的好恶便有强烈的性别色彩。凡是女孩儿喜欢的玩具,即便再精致漂亮,他也不屑一顾。倒是特别痴迷枪(当然是玩具枪)。今年春节送他玩具消防车,他指定要车顶装有水枪(水炮)的那一款。几年下来,各种玩具枪塞满了一抽屉。最近又迷上了名叫奥特曼的动画人物卡片,积攒了厚厚的一沓。我老眼昏花,那扑克牌大小卡片中的英雄手中挥舞的长剑倒清晰可辨,只是没有逐张细看,不知这个挑战怪兽无所不能的奥特曼是否也有枪。但我相信时下男孩儿的共同喜好,没有带枪的英雄断然引不起他们兴趣的。不男不女不阴不阳那叫娘炮儿,不值得崇拜。
现代娃儿对枪的喜爱,与其长辈们当年的癖好一脉相承,历史不断被重复,也许对枪的热爱会伴随着一代又一代人走向地老天荒。
上世纪“文革”时期,各地曾经爆发过席卷全国的武斗,我亲睹过某次武斗场面,交战双方是胡须都还没有长齐的中学生。一个扛着旗帜的崽儿呐喊着爬上了对方阵地的屋顶,正举旗欢呼,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枪响,那崽儿显然中了弹,咕噜噜顺着屋瓦滚落下来。那段枪林弹雨的惨烈历史带有浓浓的血腥味,叫人切齿痛恨,刻骨铭心忘不了。
后来武斗止息刀枪入库,社会始得安宁。但人们对枪的感情却丝毫未减。我住的那条老街家家皆有枪:红缨枪。木头削成梭镖头状,打磨后涂上荧光粉寒光四射;枪头下部缀有红色丝绦,挺枪刺出便像火焰跳跃。中学生们扛着红缨枪在街头巷尾巡弋,有时还列队操习拼杀动作,气势很拉风,让一旁观战的鼻涕娃儿们羡慕得要死。
小不点们把对枪的喜好瞄准了玩具枪。那时商店有玩具枪卖,扣动扳机可以发出哒哒哒哒清脆射击声的铁皮枪,能够拥有一把,睡着了都会笑醒。有一年春节同学赵三姨妈送了他一把,他斜挎在肩,挺着肚儿在街上招摇,后面跟了一串邻居的小屁孩,陪着笑脸央求赵三:让我摸一下嘛,只摸一下。
对大多数娃儿来说,花钱买玩具枪无异于做白日梦,于是便动手自己打造,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纸枪。先用画报封面硬纸折叠成不同形状的部件,然后进行拼装,成为棱角分明、手感巴实、枪柄枪身枪管准星扳机一应俱全的驳壳枪。玩“官兵捉强盗”游戏时举着这枪振臂一呼,够威风。张伯伯家的老四当年正读中学,有一回甚至用硬纸折出了带有脚架的机关枪,连大人们看了也连声赞叹:像,真像!
木枪。那时人家以煤炉为炊,点火柴很容易寻得。选取一段木料,锯挖削磨做成形象逼真的卡宾枪,用墨汁将枪身染黑,远远看去蛮像一回事。张家老四还曾用木头做了一把可以发射纸质子弹的手枪。做好后手痒,瞄准家里的猫儿“大黄”弹射,恰巧射中猫耳,那畜生痛得一蹦三尺高。此景正好被他下班跨进家门的老汉儿发现,二话不说,夺过老四呕心沥血的作品一撅两半,并顺势赏了他几巴掌。
水枪。选用一端带竹节的竹筒,在竹节中间钻眼;另取筷子缠上布头塞进竹筒即成。摁进水中,往后一抽筷子,滋溜一声筒里便吸饱了水,射程可达数米远。男娃们喜欢端着水枪追逐着打水仗,嘻嘻哈哈甚是快乐。暑天时被迎面滋上一枪,不痛不痒还带清凉,中枪者满不当一回事。玩着玩着战争升级,个别崽儿不讲规则使阴招,竹筒里满满装的是淘菜水甚至潲水汤汤,交战双方极有可能将水战升级为肉搏,得大人出面调停。一觉睡醒,第二天又全然忘记了不快。
橘皮枪。许是从间谍片的暗杀场面得到启示,有娃儿制造了隐秘性超强的迷你枪。选一段几厘米长的鹅毛管,在橘子皮上一按,“子弹”便上了膛。此枪纤小若无,暗藏于掌心,觑空对着某人后脑来上一枪,对方受惊,回头满世界寻找枪手而不得,只有骂一声自认倒霉。还是张家老四,有次在上课时对着前排隔座的女同学“啪”了一枪,结果被抓了现行。老师盯了他足足一分钟:明天叫你老汉儿来我办公室。
弹枪。官方谓之弹弓,用小树杈抑或粗粗的铅丝做成,发射装置由xxx担当,弹丸则是xxx,(此处隐去关键词,你懂的)。那时男娃儿几乎人手一把,起初用来打耗子打麻雀。从前麻雀因为吃农民伯伯粮食被列为“四害”见而除之,农村的办法是在田里扎稻草人恐吓,抑或敲锣打鼓放鞭炮驱赶,并不怎么要那些生灵的性命,但它们一旦闯入我们那条街,下场只能用“悲惨”二字形容。也怪,能射中麻雀的娃儿,无疑都长着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那时戴眼镜的学生娃真是凤毛麟角。前年街坊邻居春节聚会,莽娃现场交代,说他五十年前曾经藏身于空的水果篓子用弹枪射击路过的邻家女孩。此言一出,角落里嗖地跳出一位大妈,笑着一把揪住莽娃的耳朵:好啊,几十年的无头案今天终于水落石出,原来就是你娃弹的我嗦!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算了嘛,坦白从宽,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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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黄影